【踏著自由之路,走向不同理想】
1970年代末,鄧志浩與大哥鄧志鴻將初心珍重地放入「東海花園留言簿」的一頁,決定組隊,動身前往演藝的世界,用音樂走入人群,走入社會。
世人記得他們的成功,沒有人知道歌聲背後還有他們與老作家楊逵的交往。唯有青年與老作家私密的書信往來,紀錄這段情誼的後續發展,也寫下了青年們動身的軌跡與老人前行的姿態。
終有一日,星星殞落,劃過的軌跡,伴隨書信文件的留存,悄然綻放世世代代在不同境遇裡抉擇的可貴。
在楊逵的期許下,鄧志浩跟大哥志鴻想做一個大夢,他們要走跳西餐廳,進入老三臺電台的節目裡,以藝術的歌曲改寫臺灣社會的聲景。
兩個人商量後,注意到,如果要做出更豐富、充滿變化的演唱編制,只有他們兩人完全不行。
鄧志浩和大哥志鴻的聲域隸屬在男高音區塊,需要更多的人才加入團隊。
他們找上以前同樣是天韻合唱團的潘茂良,以及跟楊弦合作過、音樂科班出身的王滄津,向他們說明想法跟音樂概念,邀請他們入隊。
兩人聽完之後,認同他們想法,決定各自站上男低音與男中音的位置,構成重唱(Ensemble)的編制,將團名訂為「鄉音四重唱」。以團名揭示他們面向鄉土的意義和音樂的藝術性,不是走入同時代的隊伍裡而已,要有獨樹一幟的實力與格局。
他們很快就要走向大眾,踏出這不凡的第一步。
在這一步前,大哥志鴻認為他們還欠缺視覺形象上的統一,每個人都需要一套西裝正裝,看起來才好看。這給鄧志浩澆了一頭冷水。他們哪來這種多餘的閒錢找到裁縫師逐一為成員訂製西裝。而且,他,鄧志浩──完全不想要穿上西裝。他根本不適合西裝,看上去有夠醜!
時間迫在眉睫,母親知道他們沒有餘裕治裝,到臺北市的博愛路上買布,連夜趕工,縫製西裝,支持他們的路。
鄧志浩拿起母親製作的西裝,袖口滾邊蕾絲。
他揹起吉他,跟大哥志鴻、茂涼、滄津一起走上臺北實踐堂的舞台,這是「鄉音四重唱」的第一站。
這一站的表演,演出〈野菊花〉,臺下觀眾歡聲雷動,掌聲綿延不絕。會後人群擁擠,遲遲不散。
後來,大哥志鴻跟他說,「有人跟我說,他看見楊老先生也有從臺中來到現場!」大哥既激動,又十分感動,趕緊去信給楊逵。
之前是,他們走向楊逵的紅土花園,進入他的身世。
這次是,楊逵走出他的紅土花園,走向他們的生命現場。
他們和楊逵,確實跨越了世代、地理的限制,一同向前走。
楊逵在〈給雙澤與豐喜〉,認為他們都是不服壓迫的三個臭皮匠。但臭皮匠何止三個?鄧志鴻、鄧志浩兄弟也都是臭皮匠。(藏品:給雙澤與豐喜,楊建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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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志浩和大哥志鴻錄製〈野菊花〉的錄音帶,寄給遠在臺中的楊逵。
楊逵沒有把錄音帶收進櫃子深處,而是插入卡式錄音機。播放完畢,翻過來,倒帶磁帶,翻回去,再播放一次,以此循環。東海花園不再只有蟲鳴鳥叫,鄉音四重唱的歌聲婉轉流瀉,楊逵跟著曲調,不著音也不著調,狗聲乞食喉。
小孫女楊翠和楊菁看阿公楊逵十足音癡。
青年男女走進東海花園,陸陸續續翻開東海花園留言簿,依據鄧志浩與鄧志鴻的落款,抄寫回〈野菊花〉歌詞與曲譜。這裡面,有人自備錄音帶跟錄音帶,錄製東海花園流瀉而出的〈野菊花〉。也有的人,像曹欽榮,等不了下次再訪東海花園,捎信到東海花園,拜託楊逵抄錄寄回〈野菊花〉的歌詞與曲譜。
伴隨鄉音合唱團的在臺北發跡,一路在臺北實踐堂、稻草人西餐廳、臺北國父紀念館、臺中市中興堂演出。電臺與老三臺的節目、地方秀場各種場合,也有鄉音四重唱的蹤跡。
歌迷太過興奮,沒經過他們同意,把〈野菊花〉歌詞跟作為作詞人大哥志鴻的名字寫到明信片上,寄到吳統維在《大華晚報》主持的每周專欄「我唱我歌」。
吳統維還以為是大哥志鴻請朋友代寄,將稿酬寄返歌迷。鄧志浩跟大哥鄧志鴻知道消息,立即去電拜訪吳統維,提供正式的曲譜,並邀請吳統維在專欄裡宣傳鄉音四重唱在中視光復節節目上演出的消息。
沒有一年,他們是家喻戶曉的男聲重唱團體,散發歌星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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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逵在〈東海有歌聲〉說自己是音痴,但〈野菊花〉一出,他也哼起鄉音四重唱的曲調。(藏品:東海有歌聲,楊建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唱片公司的商業觸角,靈敏地察覺鄉音四重唱的銷售潛力。
四海公司負責人廖乾元找上鄉音四重唱,洽談出版唱片的可能。廖乾元找來邵氏電影御用的音樂工作者香港人——王福齡擔當製作人。
以「以純樸的歌聲唱愛鄉的情懷,泥土的芬芳」作為標語,訂定鄉音四重唱在商業市場的調性。專輯錄製鄉音四重唱的原創曲〈野菊花〉外,收錄臺灣、中國的風土民謠,並協請他們翻唱香港、上海有名的綺情歌曲。
除了製作人王福齡為他們的專輯背書,作家楊逵、杏林子、鄧宇平、軍歌教父黃瑩、中視節目「六燈獎」主持人李明瑾等人也是他們專輯的推薦人。其中,黃瑩盛讚鄉音四重唱的人格魅力與創作態度:「……以自己的民歌為榮耀,再以自己的同胞為知音,既不做銀座藝妓的八哥,更不做好萊塢歌星的鸚鵡,這是鄉音的可貴、可愛,可讚之處。」
拍攝專輯封面及內圖的那天,鄧志浩還是堅持那頭及肩的鬈髮跟落腮鬍。
鄉音四重唱的專輯甫一上市,好評不斷,暢銷長紅。
上市,既有檯面上的正規管道,地下工廠也一樣。全臺地下工廠各自加緊趕工翻製唱片、卡式與匣式錄音帶,不出兩三天,全臺店鋪與夜市流通翻版唱片與錄音帶。
1980年1月4日,由四海、歌林、海山、新格四家唱片大廠,請託中華民國著作權協會協請南部警員,取締盜版商與翻製工廠。在高雄、臺南的百貨商場與夜市,取締小組與警員搜出六百七十餘卷錄音帶。這裡頭,鄉音四重唱的翻製專輯數量列名高位。
鄉音四重唱的邀約越來越多,排頭也越來越大。
他們到窄小的秀場後臺預備,經常看見其他表演者席地而坐。上下後臺階梯,碰到其他表演者坐在樓梯間也不奇怪。像是秀場藝名叫作Judy的蘇芮,她平時換好衣服,蹲在樓梯間吞雲吐霧。他們上下樓梯,她見到他們,要挪屁股讓道,讓他們走進後臺坐上專屬的候位區。
即使如此,鄧志浩沒辦法適應秀場的表演環境與流程。
長年在秀場的大老說他們四人「不像」秀場的人,不開黃腔,不賭博,性格跟說話都規矩,倒像個上班族。就這樣,他們被稱作是「秀場上班族」。
鄧志浩心裡一緊,想到同是表演者的其他秀場出演者。上臺,本來應該要先經過排演、預演,演出者藉此掌握現場狀況,預先發現問題,更有餘裕調整演出,呈現出最好的表演。然而,秀場並沒有這樣的規制,不提供表演者排演的時間,表演者直接上台開演。
這不是鄧志浩要的演出,沒有水準,沒有品質可言。日復一日,穿上自己不喜歡的西裝,被規定唱一樣的歌曲,這也不是他要的人生。
大哥志鴻說,自己是家中的長子,要支持家裡的經濟,不能隨意拒絕跟選擇邀約。況且,估算團隊的身價,秀場給付可觀的演出費,十分闊綽。
對他們來說,真的是太好的收入。但是,鄧志浩不能忍耐秀場不尊重表演藝術,他不要這樣的名聲構築的生活。
鄧志浩相信自己有足夠的能耐,以自己喜歡的創作方式,走向臺灣跟世界。他放下作為鄉音四重唱的男高音身分,脫去西裝,撕下曾經巡演過新加坡、登上香港熱門綜藝節目「歡樂今宵」的當紅歌星外皮。
他,一樣是那個自由的「鄧志浩」,走在街頭,讓風吹過鬈髮,一動也不動。
【專題介紹】
臺灣有幾個地方是臺灣文學的重鎮,像「林海音的客廳」、「鍾肇政的書房」,以及「楊逵的東海花園」。 1970年代,大多數的文壇人士,都曾來到東海花園拜訪楊逵。如七等生、林瑞明等人。「東海花園留言簿」是無數青年、壯年遊子留下理想與熱情的紀錄,也是他們與楊逵對話後的宣言。除了文學,其他文化人也紛紛拜訪楊逵。鄧志鴻、鄧志浩兄弟就是其中之一。 兄弟倆希望用歌曲改變世界,希望繼承楊逵的精神。但名為理想的路,並非一路平坦,還有重重考驗等待他們。
★作家小傳
楊逵(1906~1985),出生於臺南新化。創作尤以小說、評論為主,此外還有十多本劇作與數首詩歌。文學創作大致可劃分成兩大階段,第一階段的楊逵文學出現較為強烈的批判、現實主義精神;第二階段則寫下了許多以自身體驗、家庭、親情為基礎的勵志性作品。楊逵的文學就如同他的一生,儘管障礙重重、挫折不斷,但是仍然持續地將樂觀進取的希望注入在作品中。
★觀測員簡介
郭汶伶 街道遊戲閃電布丁的發明人,臺大臺文所碩士。 感恩大德熊一蘋出手相助借書,並給予本文許多建議,我的膝蓋給你了。再感謝我的伴侶楚然,謝謝你每一次聽完我破碎的敘述,接納我的焦慮與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