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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的民族們(1)】黃震南:無法團結的臺灣民族運動史,與它的作者們

作者:黃震南
2020/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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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t wanaka tree

 

【臺文天文臺】第二期,連載再開!

第一部藏品專題【漂泊的民族們:琉球與臺灣的自我追尋】

  從去年六月到今年三月,國立臺灣文學館「拾藏:臺灣文學物語」的藏品故事專欄「臺文天文臺」一共推出了33篇精彩的藏品故事,以及「新生筆記簿」、「本部名片夾」、「真跡鋼筆」三件一套的體驗式文學精品。我們希望透過國立臺灣文學館的文學藏品,帶來更豐富的臺灣文學故事,邀請大家一起認識臺灣作家和他們的作品,以及見證臺灣文學靈光誕生的藏品和物件。

  臺灣文學史家,也是小說家的葉石濤曾說:「沒有土地,哪有文學?」這些珍貴的文學藏品,是我們進入臺灣文學的過去、認識現在、想像未來的關鍵遺產。但更重要的是,如何讓不同族群、不同世代的人們,在現今自由民主的社會當中,對我們所處的這塊土地有更多的認識和認同,同時,讓臺灣文學成為我們日常的一部分。

  因此,「臺文天文臺」第二期,我們也將持續為大家帶來精彩、有趣、感動、意想不到的藏品故事。除了定期更新以外,我們也將推出特別的系列專題,找到藏品之間的共鳴。

  各位喜愛「拾藏」的朋友們,別忘了為我們每週日的更新按讚和分享。也歡迎將讀後感、想法留言在「拾藏:臺灣文學物語」粉絲頁和我們交流。你的閱讀和分享,是觀測員們繼續探索、前進的動力。

  本週推出的第一個專題「漂泊的民族們」,回應所有在大國邊陲渴望自由、追求認同的努力和勇氣,讓我們從《臺灣民族運動史》開始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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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品/黃得時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我們為什麼挑選這個藏品】

  「臺灣人放尿攪沙袂做堆」,這句話不知道是誰編出來的,該得諾貝爾獎一百萬次。甭說清代臺灣分裂成各種語言不通的族群,一旦越界,你砍我人頭、我把你煮湯;就算是進入了有「共同假想敵」的日治時代,同走在抗日路上的臺灣人照樣要你告我一狀、我打你一耙。於是,日治時代由知識份子領導的政治社會運動,過程卻不見得展現出讀書人的溫文儒雅。

  1971年,當年帶頭抗爭的覺醒青年們已經變成覺悟老年了,他們決定趁著大夥兒還在世時,趕快把昔時的叛逆容顏刻劃下來。想不到時間的歷練沒有讓老人家更圓融,這本書寫著註定無法團結的《臺灣民族運動史》,出版過程也讓作者們嚴重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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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品/黃得時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不知蔡培火和葉榮鐘怎麼互相稱呼對方?蔡培火在日記裡倒很客氣,言必稱「葉榮鐘君」,在重現他與葉榮鐘的對話時,則叫他「葉君」;例如1930年五月二日的日記:「我佮伊欲轉去歇睏,行到飯田橋驛內,共伊講:『葉君!我感覺有不時徛佇你的身邊的必要,所以愛佮你做伙翕一張相。』」那麼,葉榮鐘也叫蔡培火「蔡君」嗎?事實上,在我想像中,兩人的關係應該要比互相「君來君去」更親密才是,應該要叫個「學長學弟」、「師兄師弟」之類吧。

  熟知臺灣史的朋友應該知道為什麼——他們兩人都是拿林獻堂的資助留學日本,也都奉矢內原忠雄為師,兩人的經歷和交際圈重疊性太高了,蔡培火又時時看顧砥礪晚他幾年到日本的小葉。好學長,不叫嗎?

  只可惜兩人的關係,打一開始就沒有表面資料寫的那樣和諧。我想這也是難免的,兩人背景太過相似,不免會暗中較勁,尤其蔡培火比葉榮鐘年長(蔡1889年出生,葉1900年),偶爾流露「父兄」的架子,是不難想像的。例如葉榮鐘1930年四月底,在返臺前夕,與蔡培火到東京矢內原忠雄家裡作客;矢內原家款待豐盛,但葉榮鐘由於吃過太多攤朋友的餞別餐會,胃口不好,最後一道牛排無論如何再也吃不下。這原本不過是件小事,失禮也是失葉榮鐘自己的禮,可是這位「蔡學長」可不饒人,不以為然地兩三次催促他吃下去,最終還是剩餘大半塊;在歸途的電車上,蔡培火因而訓了葉榮鐘一頓,葉榮鐘的感想居然是:「好在培火先生的教訓,我已具有免疫性,只好敬謹受教而已」。從這句話可以推斷出兩件事:一、蔡培火經常教訓葉榮鐘,訓到葉榮鐘習以為常。二、葉榮鐘其實對蔡培火心存不服,只是口頭敷衍而已。無怪乎那天晚上蔡培火在牛排餐後,贈送矢內原先生書法字一張,這也是一件小事,葉榮鐘在回憶錄卻也逮到機會酸了一下,「不過字陣排得不太高明,那也莫怪,因為培火先生並不是書家啊」,初看似乎是為蔡培火字醜辯解,但我怎麼讀都覺得他在說「你不是書法家,就別寫字到處丟人了」。其實從現存文獻來看,蔡培火的字體相當端正,葉榮鐘這段回憶,我猜只是為了批評而批評罷了。

  在我的解讀(挑撥)之下,相信大家多少聞出兩人摩擦的火花了吧。現在重讀本文第一段引述的蔡培火日記,就在兩人吃完矢內原家的牛排大餐後幾日,蔡培火約葉榮鐘出來餞別,臨走前蔡培火居然還厚臉皮要求合照,說要用照片代替自己時時相隨葉榮鐘左右,葉榮鐘心裡一定髒話成串的啊,我去你的你誰啊,你以為你光良喔,「我願變成童話裡/你愛的那個天使/張開雙手/變成翅膀守護你」是吧?

  其實在蔡培火的日記裡,對葉榮鐘的批評也不少,說他沾染不少惡習,舉止像不良少年等等,但是「葉榮鐘這個青年人,我對他用的苦心是相當多」,時時的教誨,只為恨鐵不成鋼。

  一個嚴管愛唸,一個敷衍隱忍,互相吞忍數十年,居然到了兩人都變成七八十歲的歐吉桑時,不滿才爆發開來。

  1971年,葉榮鐘執筆的《臺灣民族運動史》由自立晚報出版,書中記錄從梁啟超與林獻堂的筆談對話以降,六三法撤廢運動、臺灣議會設置請願、治警事件、臺灣文化協會、臺灣民眾黨、臺灣地方自治聯盟、農民運動種種。當然,在戒嚴的體制下,臺灣共產黨的活動便省略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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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品/黃得時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史實上,這些運動並非讓所有臺灣人都支持,甚至同一運動團體中也會鬥爭分裂,在這本書也都翔實記載了。諷刺的是,這本書的出版,也讓作者群裡的葉榮鐘與蔡培火正式分裂,可以說是相當自我指涉的行動劇。

  理由很簡單:這本厚厚的書,是葉榮鐘寫的,但是在版權頁,卻是蔡培火、林柏壽、陳逢源、吳三連、葉榮鐘寫的,無端跑出四個人出來,搶著說自己也是這本書的生母,教葉榮鐘怎不發飆!

  蔡培火是這樣解釋的:首先,這本書並不是葉榮鐘主動想寫的,而是其他四人發想,託葉榮鐘寫。其次,雖然是葉氏執筆,其他四人也有審稿修改和提供資料。第三,其他四人雖然沒有執筆,但有拿書稿費給葉榮鐘;葉榮鐘邊寫邊在報紙連載,稿費他也全拿了——所以五個人並列作者,是天經地義的事。

  是的,只要是今天出過書乃至寫過論文的人,讀完上面這一段,都會有「我到底看了什麼」的疑惑:作者就是作者,不是發想者,不是金主,不是提供資料者,不是審定者,蔡培火可說完全沒有現代著作權的概念。就算是五人並列吧,好歹也該把葉榮鐘擺第一;結果大家說應該照歲數由多到少排序,蔡培火則謙稱應該按姓氏筆劃由少到多列出,無論哪種排法,最幼齒加上姓葉的作者,註定不會得第一。

  葉榮鐘真的爆炸了,出錢叫我寫,寫完就變你們的?當我是你們的文膽、秘書嗎?他甚至寫了絕交信給蔡培火,準備將兩人半世紀的戰友情緣斬斷。雖然終究沒有寄出,但兩人事後來往疏遠,也是必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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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品/黃得時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到1980、90年代,數次再版後的《臺灣民族運動史》,封面已改,但作者甚至只剩「吳三連、蔡培火等著」,依舊沒有將版權還給葉榮鐘。直至近年,由葉榮鐘女兒葉芸芸整理出版的《葉榮鐘全集》中,才將《臺灣民族運動史》改名《日據下臺灣政治社會運動史》,歸還給它的真正作者。

  臺灣民族運動為何「放尿攪沙袂做堆」?或許不必翻開《臺灣民族運動史》的內容,光看這本書出版的掛名之爭,社運耆老們爭得揚言絕交,就大概可以想像了。臺灣社會運動今後如何走?如何不分裂?怎麼不重蹈前人覆轍?希望前人的經驗,可以給今日的我們一點啟發。


★作家小傳

葉榮鐘(1900-1978),彰化鹿港人,早年追隨林獻堂從事社會運動,曾任林獻堂秘書。在臺灣地方自治聯盟、《臺灣新民報》擔任重要職務,除了政治社會運動,也致力於文學運動,是日治時代「臺灣話文」提倡的先行者,《南音》文學雜誌的編輯核心人物。戰後轉入彰化銀行服務。著有散文《半路出家集》、《小屋大車集》,傳統詩集《少奇吟草》等。

★延伸閱讀

★觀測員簡介

黃震南,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臺文系碩士。藏書人、說書人、拿著藏書說書之人。與黃哲永合編教材《讀冊識臺灣》、與吳福助教授合編《臺灣傳統漢語文學書目新編》,著有論文《取書包上學校:臺灣傳統啟蒙教材》、散文《臺灣史上最有梗的臺灣史》、散文《藏書之家:我與我爸,有時還有我媽》等。經營文獻書話粉絲團「活水來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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