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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讓文字沉默(2)】郭汶伶:且喜吟軀同健在,竊私肝膽互相傾──在自我審查下的那封信

作者:郭汶伶
2021/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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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t wanaka tree

(藏品/詹元雄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我們為什麼挑選這個藏品】

  當說真話、說出夢想都變成一種恐懼,人要怎麼活下去?

在候診室的牆壁上,有一黑板,外公總是「每日一詩」……當時外公每天坐在會客室門口的沙發上,時而聽廣播,時而吟詩,生活愜意、平靜。 (節錄自陳慧慈,〈我的避風港〉,《詹作舟全集(二)研究篇》)

  在戰後,作為漢詩創作者的詹作舟晚年的平靜和愜意並不輕易,生活能不能平靜端看手中的那支筆有沒有符合國家的期待。即使恐懼經驗已然遠離,詹作舟的家人仍然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穿上棉襖,不要讓詹作舟看到象徵外省人的棉襖,避免勾起詹作舟在白色恐怖之下的拘捕記憶。

  如同楊守愚,在戰後初期寫完一篇批評政府的新詩,從此不再有任何新文學創作,更不跟孩子提起自己曾經參與社會改革的過去與文學創作。

  楊守愚寫給詹作舟的這封信,看見楊守愚如何在那樣的年代繼續生活,並看見在白色恐怖下,漢詩作為創作與社交的環節如何慰藉。


that wanaka tree

(藏品/詹元雄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幸而祖國勝利,臺灣光復,久被禁絕之國文得以發揚光大,久被桎梏之同胞得以解放自由……此不能不令人感激而流涕者。[1]

  楊守愚以本名「楊松茂」發表文章〈自傳〉,從中表露了他對國民黨政府來到的欣喜,更表明他亟欲復振因日本殖民下趨弱的漢文學命脈。他接受彰化工業學校(今國立彰化師範大學附屬高級工業職業學校)的聘任,告別傳統塾師穿著長袍馬褂授業的身形,套上西裝,以新式教師的身分站上講台。

  在彰工任教期間,楊守愚以「國史」為題,在彰工的筆記簿上重新學習中國歷史,並在筆記的末頁,寫下「歷史教學法」的五種方法以及三段教授法,這些教學與教授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讓學生學以致用。

  所有的學習,都為了應用到社會;所有的教學,都為了回饋社會。

  這是一場在教室裡發生的社會運動,與他撰寫新詩與小說關懷農民苦難,將文學視作一場熱烈展開的運動沒有不同。

  相比於中日戰爭如火如荼之際,楊守愚失去私塾教師工作與發表園地,在「應社」創立之際,寫下「相對陌生寥落感」,表露了無處著力的黯然。其同社詩友更寫出這樣的黯然下的縱情,「詩酒風流且為樂,況當時世亂如麻。」

  可以說,1945年,對許多臺灣知識分子而言,是敲響實踐理想鐘聲的年份。

  然而,青天白日向東方上升,熠熠生輝,輝光底下卻沒有庇蔭。

  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天災乾旱、肥料無法進口、徵召青壯年上前線戰場等等不利條件,造成臺灣的糧食漸漸出現匱乏情形,米價、物價逐漸攀升,飢荒問題湧現。面對這樣的局勢,戰後接管臺灣的國民黨政府沒有妥善處理臺灣米荒的問題,不僅未能解決肥料匱乏的問題,更以軍需為理由實施「田賦征實」的政策,向臺灣人民徵收米糧;政府頒訂的農業相關辦法,也沒有有效抑制米價問題,米價仍然高居不下,民間商人屯糧,甚有官商勾結走私米糧至大陸。

  種種因素造成戰後臺灣米荒更加嚴重,各地出現民眾持槍械攻擊商人糧倉,亦有民眾向官府請願。因米荒發生的各種情形,持續佔領報紙,其中《臺灣新生報》上更出現諷刺米荒的插圖:在一缽盛滿米飯、刻上「福」字的餐碗旁,一位臺灣民眾手持筷子,踮起腳尖,仍然無法碰到碗裡的一粒飯。

  無米的不幸,是人民的日常,也是政權失能的標幟。

that wanaka tree

(藏品/詹元雄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面對如此困境,長年在永靖執業開設「生春醫院」的詹作舟,以醫涯與詩筆見證了政府戰後在農業治理上的失能。1947年,詹作舟寫下在〈驗屍感賦〉此一漢詩,在詩中,詹作舟提到他某日收到驗屍請求,所驗屍體是一名正值青壯年的瘦弱男人。檢驗屍身之後,他發現該名男性的死因為「自殺」,但是,令他感到困惑的是,正因為男人年紀尚輕仍是大有可為的年紀,這樣的男人為何走上絕路?他詢問了相關人士,才明白男人的身體與故事正是政府失能下的結果:「耕無有其田,食無以為餐。待哺女兒輩,日夜哭飢寒。況已兼病瘧,心力耗將殫。」對從事農職的男人而言,唯有一死,才能從困局中解脫。然而,這一切的種種源頭,正是來是政府的治理無方──「光復已經年,治績無可觀。物價日飛漲,民生度日難。」

  在楊守愚看來,農民的水深火熱沒有因政權的變換而有所改變,強烈的背叛感取代光復的喜悅,他出手寫下〈同樣是一個太陽〉,並於1948年10月發表在由楊逵擔任主編的《臺灣文學叢刊》第1輯裡:

眼看那自己血汗栽培的秧苗 無法生長,
眼看拚自己氣力耕鋤的田地
漸見裂縫,
詛咒!他們詛咒!
詛咒給光明與人們的太陽。(節錄)

楊守愚發表完後的隔月,從此放下改革社會的健筆,不再批評時政。他從彰工下課後,每逢下午五、六點便走入漢詩友王友芬家中,和詩友們品茗談話。他從沒在他的孩子面前提起他的改革理念與從事運動的風雨,他的孩子只記得他是一個嚴謹而少話的父親。

1949年5月20日,國民黨政府與警備司令總部頒定「臺灣省戒嚴令」,臺灣實施戒嚴。二二八屠殺的恐懼尚未從臺灣人民心中退去,肅殺的時局緊接而來,在那之中與延續,文學與文化人小心行事。詹作舟常去的員林詩社「興賢詩社」,其社長黃溥造也敏銳察覺到時勢,僅有一次以「光復酒家」為題徵詩,唯恐觸怒當局者。

  詹作舟則持續書寫,徵詩也寫,不徵詩照寫,他寫農村的痛苦,寫為政者與官的瀆職與腐敗,又寫臺灣選舉的亂象,沒停下描繪政府失控的景象。直到1950年6月,官方以匪諜籌組「興漢同盟會」一案,緝捕林荊南、吳慶堂、許燕汀等人,詹作舟同樣遭到拘捕。

  詹作舟輾轉臺中、新竹刑務所之際,詹作舟的家人心急如焚,四處拜訪有力人士協助營救,而這些給予建言的人們第一時間想到──「詹作舟的稿子」。

  詹作舟的稿子太危險了,裏頭有批評當局者的內容,必須趕緊把稿子收拾掉。

  詹作舟的家人把稿子藏在家中天花板,任情治人員搜查家裡也無處可尋。在無罪證坐實與眾人營救之下,詹作舟平安返家。

  此後,詹作舟寫得小心,發表的詩稿也多是避過觸怒當局者的文字。

  文字使用得當的審判權交在為政者手裡,唯有自我審查符合國家凝視才是活路。

  在這樣的情況下,漢詩還能慰藉、闡發性情,詩人故友也尚在。

  事件的幾年後,以社長王友芬、發行人洪寶昆、主編林荊南的編制下,漢詩刊《詩文之友》誕生,成了中南部一帶詩人們的發表中心,也是楊守愚與詹作舟發表的園地。

  久未有新社員入社的應社,也邀請了詹作舟與其兄弟友梅入社。遠在永靖詹作舟特地前往彰化參加首次的應社聚會,聚會裡,社友們彼此謙讓,煮茶論情。其中,詹作舟也與楊守愚互相唱和,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但是,在彼此照應之間,仍然吐露相見相識的喜悅:

的是重新續舊盟,既隨驥尾慰平生。
問年愧我居年長,論學宜君作學兄。
且喜吟軀同健在,竊私肝膽互相傾。
牢騷錯把機雲比,遂使汗顏一縱橫。

過去未曾緊密相依的關係,在此刻肅殺與不安的時局裡,凝聚起來,是慰藉也是喜悅──詩社的共聚更能確認彼此在亂局中的存在與平安。

that wanaka tree

(藏品/詹元雄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楊守愚的一帖信,寫著:

作舟兄: 應社秋季例會,已決定中秋後一日(星期六)舉行,十七日(星期日)以詩文之友社為主辦,並將開催詩會,屆時,請吾兄歸彰。是望。 弟 守愚拜上

所有的社會改革理想與夢已經沉默,唯有在即將死去的那刻,以母語輕輕吐露:「社會主義萬歲!」

 

[1] 楊松茂,〈自傳〉,《臺灣省訓練團團刊》第2卷第12期,1947年1月。


★作家小傳

楊守愚(1905~1959),本名楊松茂,另有筆名靜香軒主人、藝香主人、赤崁生、瘦鶴、村老、睦生、曙人、洋、翔、慕、Y生、Y、攝影手、街頭寫真師等。在日治時期,他的文學創作主要集中在古典詩文與小說、新詩,並與其本人的社會主義思想密切相關,特別是小說,大多以同情的方式描寫農工無產失業者與弱勢女性,並極力撻伐地主、日本警察等有勢者仗勢欺人的作為。戰後,古典詩為其創作主力,幾乎沒有新文學作品問世。

詹作舟(1891~1980),號「潛園」,在永靖執業,在當地被人頌作「詩醫」。曾參與「興賢吟社」的創建,並於戰後加入「應社」。其漢詩文易讀,作品有濟世救民的理想、隱遁避世的期待等主題,部分詩作涉及戰後民生凋敝跟政權腐敗等議題,並有詩作寫下其於1950年因「興漢同盟」一案遭受逮捕的恐懼記憶與回憶。

★延伸閱讀

 楊守愚生平及作品年表

★參考資料

張瑞和主編,《詹作舟全集(一)~(六)》(彰化:詹作舟全集出版委員會,2001年)
張瑞和,《維繫傳統文化命脈:員林興賢書院與吟社》(臺中:晨星文化,2009年)
許俊雅主編,《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81‧楊守愚》(臺南:國立臺灣文學館,2016年)
蘇瑤崇,〈戰後臺灣米荒問題新探(1945-1946)〉,《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86期(2014年)。
汪苑霆,〈詹作舟漢詩題材類型研究〉(國立彰化師範大學國文系碩士論文,2014年)

★觀測員簡介

郭汶伶 新北永和人,一半閩南,一半大陳血統。臺大臺文碩士班就讀中(好想把論文寫完畢業…),碩士論文寫的是女作家筆下的政治暴力創傷敘事。這曾經是我想要做、後來沒完成的題目,能用這種形式寫完,誠惶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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