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序】
日常生活中,總有各種意料之外的風暴和考驗,有時遭遇狂風吹襲、有時被驟雨淋濕,有時則是蒸溽的酷暑,如同臺灣過去被不同政權統治,伴隨著無法預測和掌握的衝擊,形成臺灣人壓抑又複雜的歷史經驗。但透過文學,我們得以在多變的世界裡喘息、遁逃、想像或共感,也為自己生命留下紀錄。
去年底,拾藏團隊與企業「富雨洋傘」合作推出年度商品「日常測候」系列傘款,分別是「暴風」《十項管見》、「驟雨」〈別後寄錫烈芸兄〉和「酷暑」「第一匹白馬(車牌)」,透過團隊研究、設計重新詮釋,將國立臺灣文學館重要藏品化作一把把提供給人們得以抵禦、陪伴及守護的「文學之傘」。
當生活起伏如同「氣象」,「改變」成為唯一的「不變」時,所幸我們還有島嶼安身立命,還有文學能寄託情感與心靈。
「拾藏:臺灣文學物語」專題「日常測候」三篇文章,將帶你走進藏品更深入的內在世界,藏品背後的臺灣文學作家在所處的時空背景下,如何透過文學傳達自身的想法、理念,或將文學視為何種存在。
【我們為什麼挑選這個藏品】
在網路上,常有些文章被鄉民(網路使用者)推文:「我媽問我為什麼跪著看螢幕」,以誇張的方式表達對於文章的極度佩服。這樣的文章,舉證有實例、論說有條理、知人所不能知、言人所不能言,至少要這樣,才能令讀者心悅誠服說出「請收下我的膝蓋」;如果作者的論述,發表時並不引人注意,若干時日後重新檢視,竟然不幸言中,這就不是雙膝一軟就能解決的,鄉民甚至會湧入文章頁面推文「朝聖」,將作者譽為「先知」。
今天,有一本書值得我們回頭「朝聖」,這一回頭未免也回得太遠——是1923年動筆、1925年出版的《十項管見》。作者蔡培火寫了十篇社論,針砭臺灣的社會狀況,今日讀來,方知蔡先生根本先知一尊。好了,穿好護膝,來翻翻這本書吧。
先猜猜看,「管見」是什麼意思?是「管見」喔,不是管仁健,更不是管仲的意見。
「我是將我所有感覺著,閣再是上第一愛代先佮同胞參詳斟酌的代誌,分做十?題目寫佇遮[1](我將我心有所感,並且是首要先和同胞們斟酌商量的事情,分成十個題目寫在這裡)」,蔡培火在《十項管見》的自序中,如此表達這本書的主旨。他自己或許不知道,這本書的出版,締造了臺灣歷史上第一本白話字社論專書的紀錄,從此在臺灣文獻上留名。
《十項管見》的目錄,全書以教會羅馬字(白話字,POJ)寫成。 (藏品/台灣白話字文學資料蒐集整理計畫,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身在知識金字塔頂端的蔡培火,卻相當低調,謙稱這本書不敢說是要讓大眾增加多少知識的,只不過是表達他個人的淺見,拋磚引玉希望大家討論臺灣的現況罷了。經過研究討論,大眾方知辨別真假、好壞、美醜,這才是「學問」。讀理科的蔡培火,很喜歡像這樣做邏輯推論說理,例如「總是毋通講:溪水是一去無回頭……(中略)……溪水流到海裡的中間,著受日頭曝燒,對按呢水就變做水煙衝上天頂去,水煙佇天頂見著冷風,就閣變成水交落對山頂地面來,這就是叫做雨。」用臺語講解「水循環」耶,沒聽過吧?因為水會循環,得證:常言說「河水一去不回頭」這句話是錯的,可見他理科人的硬邏輯。
為什麼要在這個時間點推行「學問」?臺灣總督府推行新式教育,不是頗有績效了嗎?事實上,臺灣人的日文理解率要突破50%,那是1940年之後的事。在他動筆的彼時,他估計臺灣人中受過舊式教育的人約剩十萬,受新式教育的人可能還不到十萬,合計全島臺灣人中,受過教育者最多只有二十萬,整個社會可謂離「現代文明」還遠得很。尤其是島上二三十歲的社會中堅,反而是小時候沒錢讀漢文、長大來不及學日文的一群文盲。由這樣的人掌握臺灣社會?快逃啊!
因此,蔣渭水曾寫了膾炙人口的〈臨床講義〉,診斷臺灣社會的問題是「智識的營養不良」;蔡培火則將眼光放在「社會教育」上,推行不必學漢字的「白話字」快速識字法。因為不必學漢字,省下大量習字時間(想想我們小學寫了幾年生字簿吧),能讓文盲在幾個月內快速能讀書寫字,是掃除文盲的特效藥。
白話字原本是在教會裡面,讓外國傳教士快速學會臺語,也讓臺灣一般民眾快速識讀聖經的工具,終於突破同溫層,走出教會推廣給社會大眾,蔡培火可以說是關鍵人物,這本《十項管見》的出版,不只是臺灣社會運動的敲門磚,也是臺語文學的問路石。
(藏品/台灣白話字文學資料蒐集整理計畫,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臺南新樓書房的出版品,一向離不開教會,這本《十項管見》卻難得地與教會無關——更何況蔡培火還是虔誠的教徒。這本書沒有藉社論之名偷渡傳教,十個章節分別是〈我所看的臺灣〉、〈新臺灣佮羅馬字的關係〉、〈論社會生活的意義〉、〈論漢人特有的性質〉、〈文明佮野蠻的分別〉、〈論女子的代誌〉、〈論活命〉、〈論仁愛〉、〈論健康〉、〈論錢銀的代誌〉。這些社論並非蔡氏紙上談兵、夸夸其談而已,熟讀蔡培火日記的人,自然可以察覺《十項管見》的「理論」與他日記中「實踐」的連結。例如1929年四月廿二的日記:「下晡四點佇武廟翕記念寫真,婦人人較濟驚見笑無參加。毋知著到底時才會通??婦人人佮查埔人平坐徛!?」可說是延續〈論女子的代誌〉的男女平等思想;1930年十月卅一的日記:「新聞報講霧社的山內人反亂,?死能高郡守以下日本人兩百外人」,不稱原住民「番仔」、「生蕃」而叫「山內人」,與〈我所看的臺灣〉尊重原住民的呼籲一致。第一章開篇首句「喔啊!臺灣,西洋人呵咾你?,稱呼你叫做美麗島」的讚嘆,更寫進他1929年創作的流行歌曲〈咱臺灣〉中:「遠來人客講你?,日月潭,阿里山……」
(藏品/台灣白話字文學資料蒐集整理計畫,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一開始要大家猜的小謎題:「管見」是什麼?「以管窺天之淺見」也。蔡先生您太客氣了。我們看看《十項管見》這段:「我敢講,臺灣是一個人種的展覽會場。世界若會現出平和,我想著對臺灣代先;通講咱臺灣是世界平和、人類和好的試驗所」,換句話說,他認為以臺灣族群之複雜,若能不紛爭,世界早就和平了!這已經不是淺見了是先知啊,如果這真是「以管窺天之淺見」,蔡培火你窺天的那個管至少是哈伯望遠鏡啊!
[1] 引文原用「白話字」,即教會使用的臺語羅馬拼音,筆者將之譯為漢字。
★作家小傳
蔡培火(1889-1983),雲林北港人,號峰山。臺灣總督府國語學校師範部畢業,1914年加入同化會,因此被任教學校革職,在林獻堂資助下赴日深造,就讀東京高等師範學校理科二部,留日期間加入教會,擔任臺灣人第一份社論雜誌《臺灣青年》之主編,提出「臺灣是臺灣人的臺灣」,成為社運名言。返臺後曾加入臺灣文化協會、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臺灣民眾黨、臺灣地方自治聯盟等團體,為日治時代專業社會運動家。二戰時赴中國推行日華和平運動,戰後加入國民黨返臺,任立法委員、政務委員、紅十字會臺灣省分會會長等。
★ 延伸閱讀
★觀測員簡介
黃震南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臺文系碩士,藏書人、說書人、拿著藏書說書之人。與黃哲永合編教材《讀冊識臺灣》、與吳福助教授合編《臺灣傳統漢語文學書目新編》,著有論文《取書包上學校:臺灣傳統啟蒙教材》、散文《臺灣史上最有梗的臺灣史》、散文《藏書之家:我與我爸,有時還有我媽》等。